沿途,妍子问这问那,我告诉她,我曾经在哪里打柴,哪里挑水,在哪里爬树,在哪里放羊。到了院子,先经过二娃家,我说到:“二娃原来住这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到了我家,我看到,门已经开了,我妈正在打扫,屋子多年无人,灰尘不用说了,蜘蛛网都挂满了屋顶。
我们刚要进门,我妈把我们制止了。妍子好奇的张望,我明明闻到了屋子里传出来的霉变的气味。从堂屋都看得出来,我妈只扫出了一条路,通向里面卧室。她在里面翻找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她不让我们进屋。堂屋里除了灰土,还有老鼠的粪便,若不扫出条路,真是没办法下脚。
在外面等了一会,我看了看二娃家的房子,看到他家的锁是换过的,从门上的对联来看,他家里过年应该是有人回来的。这我就放心了,总有一天,二娃,我要找到你。
我妈终于出来了,拿了一块布,包着一包东西,对我说到:“庄娃子,把这门锁了。这是你的屋,我希望你这一世,再也不要进来。”
她把她在街上买的新锁给我,我照她的吩咐,锁了门。在关门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有一忘扇门的门栓已经脱落,如果有人用力一撞,门肯定会垮,这个锁,只是一个象征。
妍子问到:“妈,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怕我们嫌脏?”
我妈回头望了望这老房子,吧了口气,说到:“从现在起,你们这个家就永远锁住了,不要再进来。这里的霉味和霉气,你们永远不要沾,记住了,妍子,不要再来,这个地方不是家,就要当它不存在。”
我明白了,我妈是要我亲手封存过去的历史,不要我再回到那贫困而痛苦的从前。她要妍子记住,我们开始的新生活,与这间老屋,从此无关。这间屋留给她的痛苦太多了,以至于她今生再也无法面对,再也愿回忆。
妍子对她手上的布包感兴趣,我妈就递给她,说到:“最珍贵的过去,都在这包里,这间屋,再也没有意义了。”
妍子打开包,发现了我妈努力找出来的东西。我小时候的几张奖状,虽然发黄变脆,但还看得出名字和日期。我小时候的几张照片,有我爸,我,我妈。原来,她翻箱倒柜,找的就是这些。
我们回到车上,妍子一张一张看,一张一张问,我都一一告诉她,这背后的故事,以及凝结在故事中的偶尔欢乐的回忆。
我妈做得对,我想,她只要我们留下最快乐的东西。
放下,即治愈。
来到街上,拉上舅舅舅妈,往外婆家赶。车子停在小河边,我们过河,那河上的墩子虽然跨越起来没有难度,我还是象征性地把妍子抱了起来,把她抱过了河。舅舅早已给表叔打了电话,他家的炊烟正在升起。我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还没吃饭,确实有点饿。
到了院子,小黄狗的叫声就是在放信,表叔迎了出来。舅舅舅妈打开外婆家的老屋,他们打扫房间。我妈、我和妍子,就直接在表叔家坐,他家至少是干净的。
我妈一进屋,就直奔后面厨房。我跟表叔和妍子相互介绍,妍子恭敬地喊了一声:“表叔。”表叔居然拿出一个红包,递到了妍子的手上。妍子接过来,高兴得不得了。表叔看到我们带来这么多礼品,奇怪地说到:“杀个鸡,值不了这么多东西。”我说:“表叔,要不是你,我找不到家,找不到妈,你说,啥子值钱?”
这时,我听到后面屋子的哭声。我和妍子跑过去,表婶娘和我妈抱在一起大哭,她们这么要好,也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她们哭得投入,全然不顾火塘的柴都烧在外面来了,我赶快去烧。妍子站在一边看稀奇,她没见过这种厨房,更没见过这是怎么在煮饭。
好一会,表婶娘止住哭声,对我说到:“庄娃子,你小妹儿来了,也不跟表婶娘介绍一下。”
我妈接过火钳,代替我烧火,我站起来对妍子说:“这是表婶娘。”
妍子模仿我的四川话叫了一声:“表婶娘。”喜得表婶一把把她抱住,赞叹到:“好标志的人,庄娃子,这是画上下来的,比画上的人还乖,你怎么这么有本事?”
我笑了笑:“托表婶娘的福。”
“就你会说话。”表婶娘拉着妍子的手,把她拉到外面亮处看,越看越喜欢:“没见过这漂亮的人呢,细皮嫩肉的,比刚出水的葱还嫩,吃啥东西养出来的。”
妍子骄傲地享受着夸奖,还不忘记搞我一句:“人家还不一定喜欢呢。”
“瞎说,庄娃子我还不晓得,在我们老家,从小他见过的女人,加起来也没你一个漂亮呢。”表婶娘又回头对着我妈大声喊到:“齐玉芬,你少端你婆婆的臭架子,你这儿媳妇是天仙,你要是对她不好,谨防飞跑了。”
我妈居然配合地回应了一声:“晓得。”
吃饭过程不细述,只是妍子吃得很饱。她还说:“同样是炖鸡肉,表婶娘做的味道,咋就这么好呢?”
“妍子肯定是饿了”我妈笑到:“你没经历过,人要是饿狠了,烂红苕都好吃。”
我总结到:“土鸡土灶柴火烧,肯定好吃,再加上,我表婶娘的手艺确实好,我从小都喜欢到她家蹭吃的。”
表婶娘笑了:“从小,庄娃子就会说话,你妈不行。”
给外公外婆上坟,我妈哭得最伤心,尤其是在外婆坟前。
“妈,你打我,是我该啊,我不该抛下庄娃子,你放不下啊。”
“妈,庄娃子在外面受苦我不在啊,他发了财接我享福啊,我不是个好妈啊,你该打我啊。”
这是边哭边说,哭着哭着,我妈就在哭中唱起来了,叙述的都是从小外婆对她的好,对我的好,忏悔自己的不是,讲述的过去的故事。好多细节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在妈的叙述中,我才知道,外婆对我从小是多么疼爱,对我离家后是多么想念,至死前,仍对我念念不忘,放心不下。我和妍子,潸然泪下。
那凄婉的唱哭,是一首生命的悲歌。一个人生命的细节,凝结成爱;这爱变成歌曲,就是艺术。那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为什么活在我妈的心中,那一句句曾经的话语,为什么在我妈的歌唱中自然流出,那是因为爱,爱太浓,本身就是艺术。
面对坟墓,就如面对人生的终点。爱我的外公外婆,你们在终点前留下了什么?留下了血缘,留下了爱,并且这种血缘和爱,必将一代代传递。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普遍意义吧。
只有真正的大悲大喜,才值得真正的歌唱。那些无病呻吟的东西,只能算装模作样。
母亲在她的母亲面前哭述,生命的悲欢。母亲在她的儿女面前歌唱,爱的细节。这就是艺术,大喜时手舞足蹈地歌唱,大悲时捶胸顿足地歌唱,都是一样的,这是生命的阴阳,在真爱中,都一样。阴阳合体了,就该是道了吧,至少是道所生的一,这个一来源于爱,爱是一种升华了的最普遍的感情。
我在思考哲学意义,在悲痛的母亲面前,在先人的坟墓面前,显得有点不合适宜,甚至有点滑稽,但,这就是当时的我,真实的自己。
扫墓完毕,回到外公外婆的老屋,舅舅和舅妈已经打扫干净。由于他们每年春节都在回来,所以打扫起来不费事,屋子还算干净,生活器具也算齐全。
本来,我想跟妍子一起在车上去睡,但是妍子不同意。她要在我睡过的床上,听我讲过去的故事,她仿佛对我过去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晚饭的食材,都是表叔家送过来的。已经很晚了,农村的夜晚,完全漆黑,除了自己发出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舅妈和我妈在里面烧饭,表婶娘也过来帮忙,舅舅和表叔在台阶上抽烟。
妍子对农村这种烧饭的方式很好奇,她也坐在火塘边,想要参与。我妈看她有兴趣,就教她拿火钳,夹柴草,吹火。结果,她吹火时用力过猛,把灰吹了起来,一部分落在锅里,一部分吹到了脸上。她还不灰心,还要再试,结果没一会弄得满头大汗,热得不行。舅妈劝到:“妍子,别烧了,万一火大了,把头发烧了咋办?”她还在倔,不肯走,我把她拉了出来。她开始还不肯,我勾引到,出来我们讲故事,谈天,要不然,抽烟也行,你随便。她说到:“讲故事可以,不准瞎编。”
“瞎编不可能,舅舅和表叔在外边呢。”
我和妍子,放了条板凳,坐在院子中间,为了防蚊,我在凳子四周点了四盘蚊香,算是可以安静地看天。
星光灿烂,蟋蟀的声音、荧火虫的亮点,偶尔那条小黄狗窜过来,蹭脚上,吓人一跳。我非常享受这熟悉的情景,对妍子来说,今晚的经历,犹如探险。
一阵风吹来,竹林发出巨大的沙沙声,我故意吓妍子:“鬼来了,怕不怕?”
她若无其事地坐在大板凳上,依然摇动着她的双腿:“怕什么,我哥在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