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结了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因为自我意识不明确。自我意识,就是清醒地认识自己在人群中的角色和定位。假如我们把人生比喻为一个长跑,整个社会就是这个长跑的队伍。有人总把精力花费在确认此时自己的名次上,而没有花在跑步动作上。
小虎子的状态浮现在我眼前,他在玩耍时,总以破坏的方式来确证自己与物体的关系。他破坏沙子和塑造沙子,是在确定自己对沙子的控制力。他与小朋友玩的时候,有时会发生肢体冲突,他通过身体较量,来确认打得赢谁,打不赢谁,确认自己在男子汉中的地位序列。
少年时代青春萌动,以勾引女生展示吸引力为标志,确认自己在婚恋中的地位和关系,与情敌较量,并不是他真的喜欢那个女生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他只是想在性吸引上,战胜对面的那个男人。
当你成年之时,一系列确认活动,大致上已经完成了。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当你看见的人越多,你对自己的定位就越准确。你不需要试探自己的名次,你就不会有多杠了。
还是以长跑队伍作比较,如果你的眼光足够高,在这里,眼光或许与身高有关。或者你找了一块高地,临时站上去看了一下。你会发现,跑在你前面的,有非常多的人,在你身后的,也有非常多的人。那么,你会得出直观的结论:你只是这众多人群中的一个普通人。要提升名次,数是数不过来的,顶点和底线不需要刺探,尽自己的实力,跑就完了。
但有人不这么想。他有时拼命向前冲,想给人一种领跑的现象。这种人,在酒桌上拼命喝,头三板斧是很厉害的样子。在饭桌上拼命说,仿佛要让大家知道他多有见识。对别人的任何结论,都要刺激反驳,如果不反驳,仿佛显示不了他是如何的高瞻远瞩。这种试探顶点的做法,当然最终是失败的,因为,他始终都会碰上比他更强大的人。
但这种搞法最要命的是,为了冲刺透支体力,最后越来越慢,落后于原来同一集团的人。冲冲停停,杠精的悲剧就是这样产生的。甚至,有人因为过于用力冲刺,还受伤离场。比如打架过猛,被捉进牢。比如言语过激,被批臭。比如触碰规则,被封杀。
还有试探底线的。别人都在跑,他不跑,他要看看最后一名是什么样子。等看见最后一名时,又充满自信,觉得自己至少比他强,走走停停。哪知道,最后一名发力时,他却追不上了。那个原来的最后一名,之所以跑到最后,因为他原来也曾经是个杠精。
底线与顶点的反复试探,不仅会丢失所有成果,而且永远无法在心理上取得自由。
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自我意识缺乏的人身上。一般来讲,这种自我意识,在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大致有谱了。因为如此多的试探和徘徊,给自己的定位也比较明确了。但为什么有的人,都成年了,还改不了杠精的习惯呢?
一是没完成定位,二是不甘心。没完成定位的,主要是接触面太窄,我就是其中一个。比如原来在乡中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成绩不错,也看了一些书。等到了县中,与二娃和他同学相比,才知道,自己看书之少、成绩之差,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在大学时,在部队时,我不跟任何人杠,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天才。我只是努力跑,一断提高自己的名次而已,这是我能做的最明智的选择了。
没完成的,还有眼界太窄的原因。写了几句诗,就觉得自己是诗人,当他读了唐诗宋词之后,当他读了海子顾城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书,就是那个高地,可以让你确定你在人群中的位置。圈子和生活环境也有高差,出生低微的我,知道自己的出生海拨不高,所以能够宽容自己的渺小。
不甘心的,是另一种状态。也就是实力跟不上欲望。对自己定位过高,企图通过一两次冲刺来证明自己超过很多人,这种杠普遍见于底层。他们喜欢寻找自己过去的某个事例,来证明自己不同凡响,至少与大人物是相等的。
“过去,某人,别看他今天人五人六,当年打架,还不是我手下败将?”
“某人有什么了不起,他跟我同岁,他生下来时才五斤重,我生下来,就有七斤。”
这种没油盐的杠,在街边喝散酒的地方、在烧烤喝啤酒的时候,总能听得到。
以上所说,是自我意识不明确造成的杠精。
下面所说,是不原谅自己的平凡所造成的杠。这种杠,有时不是对人,有时更多的是对自己。
小时候,我们都会认为自己是独特的,这种独特意识是正确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但这种独特意识如果被狭隘地理解,认为自己是伟大的,这就很麻烦。
年轻人,总有很多梦想,仿佛世界专门为了准备无数种可能。当你在成长过程中,每一次选择,就等于付出了许多机会成本,就等于放弃了好多其他可能。哪怕你长到顶端,也只能是一片树叶,不可能同时是一整个树木的所有叶子。
由无限可能到唯一一片,是从光荣到平凡的落实。这个过程中,渐渐宽容自己的平凡,其实是承认独特性的最好答案。但是,有的人总不宽容自己,总认为自己可以是最高的那片树叶。其实,在枝桠的每一个分岔时,你就离最高,越来越远。
好吧,你能够争取到一片阳光,已经是成功了。你妄想争取到整个太阳,内心的烈火会焚毁你的生活,将自己的情绪烧烂。
我自己小时候,本来在学校的好成绩,给了我鼓励,我有一种自命不凡的气质。但是在同样优秀的二娃面前,他给了我一面镜子,让我觉得,我只是优秀者之一。后来,母亲的离去,把我卑微地甩在地上,我又觉得自己是最微不足道的尘埃。但二娃的陪伴,又让我或许有些勇气,让我看到,自己至少还不那么差。
感谢母亲,让我认识到自己是个卑微的变通人。感谢二娃,让我认识到自己的独特性。
但是,班长就不同了。他成长于一个正常的家庭,他在学校不突出,在村里不突出,他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他没有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他从始至终,都把自己当普通人。如同普通人那样生活,让他踏实地奔跑,不计较名次。
部队虽然给了他自信,但他也从未在困境中沉沦。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从卑微到高尚,不过是普通人奔跑中的正常过程。
反过头来想,自由只不过是一种心理状态,在今天的中国,大多数人来说,没有迫在眉睫的困境逼迫,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如果承认自己的普通,就很容易感受到这种自由的状态。
财务自由的标准是不确定的,但这种心态却可以认定。自得其乐地生活,先得有知足常乐的勇气。
在我所认识的人之中,小池是最杠的人了。但她杠的对象,要么是我,要么是她自己。她总喜欢把我们之间的对话,搞出种别扭的气氛,在这别扭中,她喜欢这种张力和矛盾,并且在略占上风的时候收手,以确信在我们的互动中,她保持着的那份控制力。
这其实与她的背景有关。她从未对一个男人的控制如此上瘾。她失去了父亲,当父亲离去后,没有一个可供参照的男人。她自命不凡,在班上,自觉没人可以配做她的对手。
我们在现实中的心理对手,其实是自身的镜像。在战胜对手时,享受到战胜自身的快感。
这里的前提是,你首先得有一对手,这个对手,往往是个异性。确认自己的性别能力,对小池来说是重要的,因为她从小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她无法从异性身上了解自己的女性特征。
我就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她平时所接触的男人。出生不同、性格不同、生活轨迹不同。对这种不同的尝试和挑战,让她在一宽域的领域中,享受到了对比的快乐。何况,在这种张力和对比中,我们还有共同的项目,如果黑人和白人比赛,有一个共同的跳高可以比较。
张力有了美,共同有了比。
我们之间互为杠精,在拉扯中,得到比较宽域的心理满足。想来想去,我跟小池交往的最大活动就是互杠,互为镜像的抬杠中,更深度地认识自身。
这种互杠中,由于我们之间的生活与心理差异太大,所以显得比较宽泛,所以给我们以某种自由的感觉。但是,如果我们长期生活在一起,这种距离感缩小,张力不再,那么,互杠的乐趣,会被越来越熟悉的乏味所替代,会越来越不诱人。
小池所有带给我的快乐,都因距离而起。如果距离缩小,不管是她,还是我,只要有一人主动靠近,终将越来越小的距离,会让互杠失去宽度,也就会越来越限制自由,快乐就越来越少了。
承认平凡,会得到自由,如同我与妍子一样,我们都是平凡的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