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辽阔的思考,感动自己的情绪,自以为是的灰暗,被一个声音打破。
“就坐坐,没事。”
回头看,是一个大爷,正在清扫垃圾,他穿着反光的桔红背心,长长的扫帚拿在左手,右手端着一个保温杯,正在喝水,那水杯里腾出热气,在灯光下,感受得到那里是温暖的。
“你是外地的吧?听口音,不像是北方人。”
这就是我口音的底色,尽管我自认为在北京生活好几年了,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城市,但在这夜晚,在扫地老头面前,他仍然一下就听出,我是个外乡人。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大爷问到:“我看你穿着打扮,不像是流浪的,也不是没钱的人。是刚来北京被小偷偷了身份证或者钱包?住不了旅馆?”
我还没回答,大爷继续说到:“还是来找亲戚,别人没接上你?”
真不愧是北京大爷,该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大爷,我是来北京找亲戚的,这个点让人来接不好,我坐一会,天亮了,我自己去,他们家离这里不远。”
“好小伙!怕麻烦别人。爱坐就坐吧,过一会,听到音乐声音来了,那不洒水国车,您可得避开点。”
当确认我不是坏人后,大爷对我的称呼,改为“您”,这是他的修养,或者说是皇城根下养成的习惯。
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说到:“大爷,您喝水,我帮您扫地怎么样?您的任务,是扫哪块呢?”
“别,小伙子,您要干大事,年纪轻轻的,不要干这事。”
“大爷,我就是活动活动筋骨,您喝着,我扫着,我也锻炼锻炼,暖和些。虽是夏天,这点,还是有点凉快。您就当帮我个忙,行不?”
北京大爷,就是你要帮他,也要表示出求他的意愿,人家怕跌份。“好吧,小伙子,就这公交站,您愿扫几下就几下,我把老伴的任务完成,就自己来。”
我一边扫一边问到:“大爷,您任务不是政府给的吗?怎么还有大婶的事?”
“喝这水”老爷子骄傲地摇了摇手中的杯子,说到:“老伴每次在我出门前,都要给我泡一杯这个水,嘛呀,就是点蜂蜜桂元,说是补气的,我这身体,吃嘛嘛香,要补嘛。老伴的任务,不完成不行,不喝倒掉,浪费了不是?”
我一边扫一边听,突然升起一种感动来。“大爷,大婶对您可真好,您这好身体,还不是大婶照顾来的?”
“嘿嘿,那倒是。您别说,她别的没啥,就是给我搞的吃的、喝的,合我口味。”
在大爷的骄傲中,我努力把扫地的姿势搞得很正规,把在部队学到过的扫地技巧,轮着运用了一遍。
“好把式,小伙子,没少扫地。”
“向您学习呢,大爷。”
“我有什么好学的,小伙子,看你也是个体面人,咱爷俩有缘,在这大半夜的,我们在街头碰上了。”
“那是我有福气,大爷,大婶对您这么好,您是个有福气的人,我靠您,沾点福气呢。”
“小伙子,真会说话。唉,我哪算有福气哟,您大婶净跟我吃亏了。”
当他把保温杯里的水喝完,我把公交站也打扫完毕了。洒水车还没来,大爷还不能走,他要等洒水车过了后,用抹布清理掉车站广告牌、站牌、不锈钢凳子上的泥点,才算完成任务。
大爷陪着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当年,他们上山下乡,也是在农村吃过苦的。按大爷的说法,他们从北京到农村,实际上是两重负担。
第一,自己不会做农活,是给自己负担。一切从头学起,那叫一个艰难。第二,给当地农民负担。农民本来人多地少,多了这么些知青吃饭,农民还要从口粮内匀出一口饭。
后来,国家政策允许回城,找了一个工作,算是街道工厂,但没过几年,大婶也是那时候娶的,都是回城的知青,有共同语言。
街道工厂干了十来年,厂子倒闭了,两口子都下岗了。
“那时候是真难啊。我两小子上学,我两口子没收入,咋办?求政府帮助,政府安排我扫地,算是有份收入。老伴在街上炸油条做过,在餐饮帮忙做过,啥活没干过?好不容易两小子长大了,结婚生子,各立门户,我们日子也算轻松了。”
我问到:“大爷,按年龄,您也该退休了啊?”
“算政府好,我老伴也有社保,有退休工资。我也退休了,但是,还是闲不住。本来,我身体好,还可以干。毕竟,按承包面积,我每个月还可以另外多拿三千元钱,可以给小孙子们买些东西不是?您大婶,平时照顾我,到了双休日,孙子们来了,那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了。我两儿子没多大本事,但住得也不远,工作还算一般。我们这年龄了,也不图啥,亲人们都在身边,就圆满了。”
“大爷,您真幸福。”
“小伙子,那看您怎么比。要跟我们年轻时受过的苦比,今天过的日子,是我年轻时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这是真好啊。但是,只要看到我家那两小子,跟您比,身体、精神、谈吐都比不上。看您的样子,也是挣了钱的人,比我家那两个强多了。唉,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啊。”
说完,就听到酒水车的声音传来,我们赶快躲到一边。
当洒水车远去,我继续用扫帚清扫下水道地漏边的湿土,大爷用抹布擦那些站牌和广告板。此时,大爷的感叹回响在我耳边,他把我与他的儿子们比。
但是,这可比吗?我比他的儿子们差多了。他们可以天天看见自己的父母,而我,却已经没有了父母亲。
大爷干完他的工作,想客气地陪我一会,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看着他扛着扫把,心意意足地远去,我感伤到:他有,我没有的东西,目的地。
第一班车是五点半到站的,我还不能回去,妍子在打坐吧,爸妈还没起来。人们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在公交站汇集,那车门一开,上上下下的,也有人盯着我看。
也许在看我的目光中,有人在猜。这个人是在等哪路车呢?这个人衣着光鲜,浑身名牌,是坐公交的人吗?或许还有人在猜,这该不会是被老婆赶出来的吧?或许,有人往好的地方想:他就是在等人,接人什么的。
我不怕受人白眼,我不怕有人猜测。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是一个流浪的,没有目的地的人。
我甚至还有点喜欢别人的猜测,或许还有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起码,这种暂时的留意,也是一种淡淡的关心。
我独自坐在那公交站,那看似冰冷的不锈钢,已经被我坐得发热,但我还没到时间。人群来来往往,充满了烟火气,这正是我需要的。
每个人都是过客,一如这一车的上班、上学的人。他们乘坐的是公共汽车,比不上我的小车舒适自由,但起码,有人气。
此时,我体会到,一个人在深夜的孤独,你是可以把它打扮成高尚来看的。你可以奔放你的思维和情感,然后整合出一些理论什么的。
但在人群中的孤独,思想和感情是碎片化的,如同支离破碎的自己。大隐隐于市,原来,在人群中的孤独,是这么难受,这句话的意思,我今天才明白。
还有一队人,挺让我注意。那是一群外地人,在车窗边,他们没下车,但年龄都比较大,穿着六十年代的绿军装,虽然苍老,但手中却生动地挥舞着国旗。
我知道,他们是昨天晚上到天安门去的,看完了今天早上,升起的国旗。他们此时,一定陶醉在那集体的感动中吧?共情,因为信仰、对青春的回忆,在升旗仪式的表达中,得到了升华。也许,有人在想:此生足矣。
而我,该想些什么呢?
我该企盼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走。与谁同路,与谁共情。那些天然与我共情的人,都已经离去,所以,此时的我,已经找不到自己。
我不敢想象,家里人看到我疲惫地回来,他们有什么表情。哪些表情是真实的,哪些是礼貌,哪些是夸张的神情。我此刻,在感情上,不敢相信任何人。
我知道,父亲看儿子,骄傲是肯定的。母亲看儿子,疼爱是肯定的。那骗不了人。但是,他们都不在了啊!
是该作决断了,找些能够让我激动的事情,那些能够激发我的人。我拖着行李箱,散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朝阳在我身后,照耀着我长长的、被行人踩踏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