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六,蔡妩生日。
杜若脚步匆匆走到蔡妩身旁,附耳轻声嘀咕了一会儿。蔡妩一愣,放下手里绣了一半“安”字的锦囊,带着杜若匆匆忙忙出了门。
青山松树下,管休一身白色长衫,袖口束腕,脊背挺直,眉目含笑地望着她缓缓行来。
蔡妩定定地瞧着三月不见的人:他还是那般,温稳英华,不带一丝病气。剑眉斜飞入鬓,眸底英光灼灼,硬朗,挺拔。只立在那里就无端让人心安。
管休静静地站着,任由她看。好一会儿,才开口笑道:“阿媚,往年你过生辰都是收礼物,今年换换样子,送我一个礼物吧。”
蔡妩仰起头,看管休笑意温柔补充说:“送我一副字吧。就用你那手叫不出名字的笔体。”
“好。”
“要《诗经·燕燕于飞》。”
蔡妩一愣,无声地点了点头。管休满足地勾起了眼睛。迟疑片刻,上前两步,把将人揽在了怀里。怀中人没有挣扎,顺从闭上了眼。
“杜若把那天的话都说给我听了。我很高兴,真的。”管休蹭了蹭蔡妩的发顶,手臂渐渐收紧,良久才略有沙哑地开口,“从来都知你嗓子好听,却没听你唱过歌。阿媚,给我唱首吧。”
蔡妩安静乖巧地靠在他怀里轻声问:“想听什么?”
“不拘是什么。只要你唱的便好。”
“我想不出……可有一首却想给你听。”蔡妩垂着眸,一阕哀婉壮阔已流转在唇齿间,“河山无定据,画角须臾起。牧马频来去,凄凉谁可语……”
经年记忆覆盖,唱者早已识不清曲词精确,却无妨听者之专注。
管休只为这调词愣了愣,微弯了眉,柔光一片拢住怀里人轻叹一声:“又是没有瞒住你。阿媚,你这样,让我如何舍得放开?”说着他侧过脸,小心翼翼抬起了蔡妩下巴,目光如注视珍宝,却只是俯身在珍宝前额上落了一个轻轻的吻。
“你可一定要过得好好的。不然,我可是……真不甘心呐!”
管休收紧手臂,抱着人像是要把心上姑娘揉到自己身体里一样。良久才艰涩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吧。”说话的时候,手下意识地又紧了紧,最终还是缓缓放开,退后一步,沉静温柔地看着蔡妩。
蔡妩眼睛湿了湿,咬牙低头,敛衽一礼。转身,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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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正月第二天,正绣嫁衣的陈倩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蔡妩书房,见蔡妩在收拾东西,一把拉起蔡妩胳膊:“阿媚,你怎么还这么悠闲?管休要上战场投军,你哥快气疯了,你赶紧去劝劝他。”
蔡妩愣愣,抬头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城外。你哥已经带着人去追了。蔡伯父听说后,让我直接叫你去城外。”陈倩说完皱了皱眉,不知道这准公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阿媚去,不是又把他们俩搅和一块儿了?
蔡妩拍拍陈倩胳膊,安抚道:“我知道了。”说完冲杜若吩咐:“带好我之前准备的东西,把最后那坛昆仑觞拿上,去马厩。”
城外官道上,蔡平拉着管休袖子:“你到底发了什么疯?投军?你脑子呢?出行这一趟你又不是没看到这世道多乱,你投军不是找死吗?”
管休看着蔡平也不反驳,只是笑着任由他拉扯自己袖子。
蔡平冒火瞪他:“管叔父知道吗?我不信他会同意你从军!你肯定瞒着他老人家呢,跟我回去,别在发疯地弄的家里人都担忧不已。”
“家父知道,也已经同意了。真的。”
“你胡说八道!我不信,你跟我回去再说,别在胡闹丢人……”
管休看着蔡平,正色道:“伯直,我心意已定。你还是让我走吧。”
“不可能!”蔡平扯着管休,“我就从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过投军念头!”
管休低头苦笑:“那你还真是不了解我。从什么时候?黄巾乱前,或者更早……”
“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赶紧随我回去……不然……不然我就把你打晕了带回去!”
“你打不过我。”
蔡平登时无语。刚要跟管休继续磨牙,就见管休的脸色微微变了下。蔡平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就见两道明丽的身影向这边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他家幺妹。蔡平舒了口气:总算来了个能说会道的了,再纠缠下去,他非得被这小子气死。
可是等人到眼前,蔡妩还没开口呢,他身边这位倒先发制人了:“阿媚也是来拦着我的吗?”
蔡妩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蔡妩不敢。蔡妩不过是听说管休哥哥要投军报国,特来送行罢了。”
“阿媚!别闹!”蔡家兄长着急万分,“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你可别来裹乱。”
蔡妩抿唇,只做不知,偏头冲身后扬声道:“杜若,拿酒来。”
杜若早有准备,自马上行囊里取了酒杯,托盘,酒坛,捧于人前。
“管休哥哥,此番投军,蔡妩送行,自当先干为敬。”蔡妩说完,微笑地执起杯,一仰头把杯中酒全灌进喉咙,向管休亮了亮杯底。
蔡平愣了,管休也微垂了眼睛,一言不发饮尽杯中酒。刚把酒杯放回托盘,就见杜若又给满上,蔡妩继续拿起一杯:
“第一杯,蔡妩愿管休得遇明主,一展雄才。”说完又是一饮而尽。管休陪她一道。
“第二杯,蔡妩愿管休克敌制胜,逢战奏凯。”
“第三杯,蔡妩愿管休同僚和睦,袍泽友善。”
“第四杯,蔡妩愿管休身体康健,无病无恙。”
“第五杯,蔡妩愿管休建功立业,耀祖光宗。”
“第六杯,蔡妩愿管休不忘故土,衣锦还乡。”
“啪”“啪”……“啪”杯子落案,铿锵之声不绝。六杯以后,蔡妩面色不变,再次将手伸向托盘。
管休皱皱眉,拦下蔡妩胳膊,声音带了苦涩:“阿媚不是打算把我灌醉了带回去吧?”
蔡妩摇摇头,把第七杯双手呈给管休。
管休无奈地笑笑,最终还是接下:她给的,哪怕是鸩酒,他也会毫不犹豫接下饮尽吧?
“第七杯,第七杯……蔡妩向天祈祷:不求管休能封王拜相万户侯,但求他……儿孙绕膝,老来无忧!”祝词一落,说话人就对着黄尘道把杯中酒一洒而尽。
管休一愣,笑了,也跟着洒尽杯中酒。抬头再看蔡妩。这姑娘已全没了刚才的豪情壮阔,正泪眼盈盈看着他:“管休哥哥,你……可都记下了?”
管休收了笑意,郑重其事:“管休记下了。”
“那就好。把东西给他,我们走!”一个转身,蔡妩就吩咐了杜若,自己则头也不回的提裾上马,曜金一骑绝尘,明媚女子只留了一道红衣丽影,就此消失在管休的视野中。
从头到尾看完始末的蔡平忽然顿悟,上前两步紧紧拥了下管休,狠狠擂了他两拳“好好保重!活着回来!”。然后也不管管休错愕吃痛,狠狠摸了把眼睛,带人离开。
漫漫官道,再没了阻拦人。
管休手里握着的是写着《燕燕于飞》的丝帛和绣着“平安”“祥顺”字样的锦囊,在最后一次看了颍阳城,热血男儿催马扬鞭,一路扬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