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界中余下的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同时转头看向紫裙翩跹的女子。
“凌小姐,在下莫君墨,是舞姬庶出之子。”莫君墨开口,声音极为悦耳。
“今日前来,只是想问凌小姐求取一份信物!”说话的同时,莫君墨缓缓移步走向她。
“不知公子想要何物?”凌紫沁有些意外,他要她的信物却是做何用?她无权无势,甚至灾祸缠身,按说在别人眼中,除去将府嫡女这个身份外,应该是个十分晦气之人。
“请小姐先允了君墨可好?”两人不过一丈远,莫君墨在众人面前对着凌紫沁跪了下来。
“好。我答应你,可以给你一份信物,公子请起身稍等片刻。”凌紫沁想了一下,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她日日戴在身上却从未有机会用,她又无首饰,只得用这一个。
“君墨斗胆,想请凌小姐赐墨宝于其上。”男子亮着一双温柔的眸,讨了凌紫沁的欢心。
凌紫沁上前几步,伸出手指蘸着莫君墨身上的血迹,信手在丝帕上提了一句月侧金盆堕水,雁回醉墨书空。
“多谢凌小姐大恩!君墨此生不忘!”莫君墨将手在衣摆上擦干净,小心翼翼接过丝帕收好。随即重重叩首,地界上粘稠的血色染上额头,却不掩那双眸子的清亮。
“多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向莫绍兰行过大礼,莫君墨突然向地界外迈出一步。
收于长袖中的染血食指缓缓画出一个小巧的动作,凌紫沁淡然看着地界中唯一的胜者。
莫绍兰察觉到掌心中的微温突然消散,随即转头望向主位上的帝君。
在李公公宣布决斗的最后获胜者是莫绍兰之后,这一场拖延许久的皇族血洗终告段落。
莫绍兰和凌紫沁两人对视而立,一直站到慕月殿中的人全数走尽。
“我,十岁之前,只喜欢黑色的点心。”凌紫沁突然开口,声音又轻又软。
“黑色?”莫绍兰咧咧嘴,黑色不是东西坏了才有的颜色吗?
“恩,就是黑色。不过后来我就不愿意再吃甜的东西,”目光渐渐飘远。
“太甜蜜的味道就像美梦一场,不够真实。”
脚下是凝固在地面上的黏腻猩红,在她的世界里,一切炙热炽烈的火焰,前一刻能够燃尽所有不堪忍受的束缚,但是在下一瞬就会熄灭然后变黑变冷,最后被人践踏在脚下。
黑色的,腥甜的,在那场蔓延九年的阴阳两界中成为她睡梦中永恒不变的阴影。
那些黑色的过往总是如同起起落落的潮水一般将她灭顶,阴森刺骨的不是夜色,而是墨迹下不知是人是鬼的险恶用心。所有用来狙杀的手段都是干净利落的,但是杀手本身却肮脏到形同鬼魅。她也曾经抱着一块儿廉价的黑森林坐在洒满阳光的九月傍晚靠在家门口的树下甜甜入睡,可是那些记忆全部停在十岁前。
十岁过后,她的记忆永远都是向前奔跑,挥刀,举枪,刀落,枪响。
无数温热凝结成最最卑贱的黑色,那是失败的低等生物化作亡魂后不甘寂寞的遗物。
死,便是终结,再不甘也无法重新来过。黑色绵延,胜者的礼赞败者的卑微。
她一生之中,只失败过一次,一次丧命。
“紫沁,你想说什么?”莫绍兰突然醒悟,她是有话要对他说,才会留到现在。
“我想说的是,其实过了这么久,明明已经不可能再去尝试,可我还是喜欢黑色的点心。”
说初心不改也好,说是执迷不悟也罢,她的每一个侧脸都是她,若是永远记得最初的模样,这个世界也许就会变得简单的多。
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凭吊过去?不是因为回忆有多美,而是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得去。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进太子府的那夜,你答应我的事吗?曾有人说过,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不想你我最后会走到那一天。”殷殷期盼在眼底只是一抹少有表现的暗色,星眸挑动,勾魂术一触即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紫沁,相信我。无论你我是徒有虚名或是日后你改变心意,我都不会令你失望。”
莫绍兰突然低头给女子一个热烈的拥抱,“你说过,我是你的殿下,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绍兰,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云陌太子,从今尔后,便要胸怀天下,不能再将我放在第一位,万里江山才应该是你心中最重……”凌紫沁轻笑低语,他还是个小孩子,永远这两个字往往说出口就成了之后一定会被背叛的誓言。
她说出口的永远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而他不同。
他会是云陌未来的皇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是引动江山倾覆的誓言。
“本王就偏要做个不爱江山爱美人儿的昏君又如何?你才是我想要的天下!”
莫绍兰打横抱起女子向外走去,身上的血色早已干涸,大殿中的腥气也淡去不少。
慕月殿外来来往往的侍卫和宫人见到两人出来,无不问安行礼。
不时有年轻宫人红着一张脸向莫绍兰眺望,十余年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终于迎来主人。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两人之间涌动的默契,让人心生羡慕之余,更多的却是一声感概。
世间痴情男女,姻缘几番辗转,幸福是如此来之不易,桃红柳绿中一眼看到结局,又是怎样的艰难。莫绍兰抱着凌紫沁,像是抱着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件稀世珍宝,温柔得无法描摹。
“殿下。”星眸半睁半闭。
“沁儿?”这条路若是走不到尽头,该有多好。
“出城,看雪。”或许这场雪会是这一年冬月最后一场飘零,春暖渐染。
“好。”若能伴她一载光阴,也好。
如果后悔也能像岩石一样堆叠在一起的话,那么他的后悔一定可以再堆出一座天山。
莫绍兰小心的收好脸上的表情,他跟她的距离,是十二年的间隔。
出她之口,入他之耳。十二朵天山雪莲,最后凝聚成一场永无止尽的死生成患。
凌紫沁慢慢闭上双眼,靠上不多的温暖,享受着难得的轻松。
帝都城东三十里,太子府白如云朵的马车缓缓停在一片雪雾缭绕的山脚下。
卷起窗口的布帘,目光越过那些雪色,仿佛将整个冬月重新走过一遭。
冬日永驻,晴阳正浓。
“名字?”远远看去,山腰上依稀有一片院落,在雪色的掩盖下显得格外精巧。
“没有名字。这是我小时候常来的地方,成年之后只回来过一次。”莫绍兰边说边伸手将女子扶下马车,“那时候我身体不好,道人说是命轻在宫中不好养大,于是就常常住在外面。我曾经想在山里建一座像璟月宫那么大的房子,然后把山下所有人都迁进宫中,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对我来说,璟月宫从来都不是家。帝君,把他所有的慈爱,都给了玉王。”
凌紫沁闻言微愣,转身看向来时的路。一路上根本没有人烟,甚至连普通的农户也没有,也不见耕地农田的影子,确是有些稀奇。这一代过去竟是有许多人家的吗?
“不用看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莫绍兰有些落寞,伸手遥指被雪覆盖的来路。
“在我六岁时,这里还有一小片农户,你也知道云陌经常地裂,那年除夕刚过,我从宫里带了礼物回来,突然山崩地裂,这一片全都陷入地缝下,车夫也失足陷了下去。母妃疯了一样抱着我跳上马车,拼命向山上冲,等我们上山之后再回头看,身后什么都没有了。母妃自那次受了惊吓,回宫就病得很重。”
“那条地缝吞噬了我童年时所有的回忆,只留下这栋宅子。这些年来一直有人打扫,所以没有荒废。看雪的话,没有何处比这里更合适。”莫绍兰想了一下,“这里的雪,会比别处多上一个月,很冷,因此少有人来。”“谁在那里?”莫绍兰话音刚落,凌紫沁扬手一道紫芒向着一棵松柏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