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老太太、太太们还在这里,尤五姨娘提都不敢提这种要跟孩子同睡的非份要求。这会儿人都走了,接生的、服侍的婆子累坏了,都走的走、留在这儿的也打起瞌睡了,她才敢跟乳娘打个商量。
乳娘是新从乡下被雇来的,不懂那么多规矩,只觉亲娘跟宝宝睡一块儿,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亲娘肯照顾,乳娘岂不可以轻松些儿?
乳娘自己有个新生的宝宝,才吃了四个月的奶,她要出来赚钱,就摘断了奶头,让自家宝宝在家喝米汤,说起来狠心是有些狠心的——但她要不狠心,家里说不定连用来烧米汤的米都没了,穷苦人,怎么办呢?刚摘奶那天,宝宝是哭闹得真凶呀,乳娘没睡好。再往前四个多月,一直在喂奶,她也没睡好,上眼皮直往下眼皮打架。小鱼儿往尤五姨娘身边一放,乳娘自己坐在软椅子里,就打起盹来。
尤五姨娘可以安安静静的看看自己的孩子。
皮肤是真红,像烫坏的小耗子,红得都发紫了,襁褓上的帽布遮了她半个脸,免得她受风。她睡得真沉,很瘦,满脸白毛,鼻子很塌,鼻梁上那层皮肤是近乎透明的,可以看到下头的一小块鼻骨。
这孩子太丑了吧?尤五姨娘颤抖着手把襁褓上的帽布掀起来,要看看她的全貌。
一大块紫黑的斑,从额角一直到耳后——
“为什么会有斑?”尤五姨娘大叫起来,“小姐长了个斑!”
盹着的人都被她吓醒了。忙忙的来看,操着乡间俚语安慰她:“小人刚生出来有点瘀血么很正常哉!歇歇就消退唻!”
“这是瘀血吗?”尤五姨娘眼泪冒出来了,“不是胎记?”
“哦哦,胎记。”婆子们明显在哄她,“胎记么歇歇也会散掉的呀!”
歇歇不散掉怎么办呢?尤五姨娘不作声了。那样的话,婆子们也没什么办法了。没什么好讲的了。
人们又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去了,小鱼儿又放回摇篮里。厨房里给尤五姨娘端来滋补的猪爪汤,为月子里忌讳,没放什么盐,只搁了红糖。汤里一只水噗的蛋。也是甜的,腥得很,尤五姨娘勉强吃下去,有了些力气。能扶着床沿把脚搁在地上。试了试。产道仍作痛,跟生产时的巨痛就不算什么了,也还能走。她绕过打着盹的乳娘。两步,挪到了摇篮前边,小鱼儿还在睡,她试着抱一下,很轻,像只小猫,抱得动。
尤五姨娘抱着这小家伙又躺回了床上。
胎记是消不掉的,尤五姨娘小时候就认识个小姑娘,脸颊上一块拇指大的胎记,破了相了,谁都不要她,那小姑娘只好穿最破的衣服、干最脏最累的活,末了,也没人肯娶她,现在她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这样活着有什么用呢?
尤五姨娘是个婊子养的,不是骂人的话,是真话。她亲娘是个妓女,某几年里红过一阵子,怀上孩子,吃药捅下去了,养养身体,继续赚钱,赚得就没以前多了,后来找个准儿,又怀上某个男人的孩子,要了好大一笔赡养费,倒是真把孩子养下来,带大了,就是人家说的“小尤姐”。小尤姐要替娘挣钱,吹拉弹唱学了不少,作个清倌人,还没开脸,被谢二老爷上了手,弄进府里,成了五姨娘。所有姨娘里,数她的出身最说不出口,婊子养的……连烧饭的老婆子都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不起她呢!她亲娘就为了这个不敢来看她,晓得她大了肚子,也不敢送碗补汤来,只怕给她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