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奉旨平霸州之乱,率十万控弦王师离京征讨……”
上好的湖州狼毫停在纸上,良久不见动弹,一滴浓浓的黑墨终于不耐烦地滴落纸上,洁白的纸张瞬间浸染出一大团墨渍。◎文學館r/>
秦堪搁下笔,烦躁地将刚写了一句话的奏疏揉成一团扔远。
来到这个世上写过不少奏疏,由于跟朱厚照的关系太深厚,有时候禀奏事情甚至连正规的奏疏都懒得写,就一张纸条写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递进宫里。
然而今日这份战后奏疏,秦堪却委实落不下笔。
他不知道该怎么写,更不知道这次平乱之战自己到底算是有功还是有罪,他只觉得自己造了孽,造了大孽,三千多百姓的性命成了奏疏上一个不起眼的数字,数字后面还给这些百姓安上了一个名头,——“乱民”。
这就合情合理了,但凡是“乱民”,杀多少都是应该的,皇帝只会夸他平乱有功,连向来嘴臭的御史言官们也不会有任何责怪,对这些既得利益者来说,任何想要夺去他们利益的人,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秦堪也是既得利益者,有人造朱厚照的反,也等于直接威胁他这个世袭罔替的国侯的地位,人都是站在自己所属的阶级去看待另一个阶级,所以秦堪对剿灭造反没有二话,并且不遗余力,哪怕后世的史书给他冠上一个“血腥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之类的名号他亦无怨无悔。
然而他镇压的对象里,绝对没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霸州城破时的一幕幕仍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城内不论妇孺,小孩还是老人,敢拿起兵器对抗官兵者一律被当场斩杀,毫不留情。那些哭喊嘶吼的声音至今仍在他耳畔萦绕。
太惨烈了,杀反军和杀百姓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同样的鲜血喷涌,同样的头颅乱飞,秦堪真不明白,面对那些衣着褴褛凄苦无依的百姓,京营将士们是怎么有勇气将刀剑劈砍在他们身上的,“人性”这两个字难道在军营里已灭绝了么?
坐在帅帐里近两个时辰了,一份战后捷报奏疏秦堪却怎么也写不下去。这份捷报里面的血腥味太浓了,以至于秦堪看到面前的雪白纸张都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及时制止了京营将士对霸州屠城的想法,只斩杀了三千余拿着兵器抵抗朝廷的百姓,城中十余万百姓受尽惊吓。却保住了性命。
颓然叹了口气,秦堪站起身,索性放弃写捷报了。
叫人将随军文吏召进帅帐,秦堪决定这份捷报由文吏代劳,他实在是写不下去了。
伤亡数字是触目惊心的,京营将士战死六千余,反军死者八千余。余下的一万多人在城破之后皆降,百姓死伤三千余……亲身经历甚至亲自指挥了这场攻城战,秦堪才切实感受这并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它们代表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永远消逝在世上。而史书上对这场战争的描述顶多只有一句“正德二年冬月,霸州民乱,山阴侯秦堪奉旨征讨,腊月十四。平。”
多么的轻描淡写,死的活的。哭的笑的,满怀激烈的,绝望嘶喊的,史书里完全不会提及,一句话便带过去,历朝历代的史书,全部由这一句句冰冷无情的话组成。
营中苗逵,贺勇,毛锐等诸将齐赴帅帐庆贺,共祝霸州大捷,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丝毫看不出任何悲悯之色,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的军功,期待着升官加爵,他们的心和史书一样冰冷。
…………
知道自己心情的只有跟随多年的老部下,丁顺就绝对不敢在秦堪面前露出一丝喜意,他知道侯爷的心情很不好,不敢触霉头。
诸将散去,丁顺小心翼翼凑近:“侯爷,唐子禾被属下和少年兵拿下了,此时正关在离帅帐不远的营帐里,属下派了重兵看守……”
秦堪脸色一僵,沉重叹了口气。
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她……还好吗?”
“不大好,城头寻短见被揪回来后不吃不喝不说话,整个人好像没了三魂六魄似的。”
丁顺看着秦堪阴沉的脸色,小心试探道:“侯爷若不想见她,属下这就命人给她戴上重枷镣铐,押解京师,朝廷对造反逆首的处置,大抵是被凌迟吧……”
秦堪脸颊微微抽搐,最后长叹道:“带路,本侯见见她。”
丁顺急忙转身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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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禾很狼狈,这是秦堪所见过的她最狼狈的一次。
不合身的铠甲已卸下,身上只着一袭绿色裙装,衣裳有些单薄,头发凌乱的披散着,枯槁发黄的发质显示她造反的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手脚戴上了重镣,对待朝廷钦犯任何人都不敢大意,不仅如此,百来名少年兵还将关押唐子禾的营帐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当然,也飞不出来。
丁顺果然是个伶俐人,对唐子禾显然留了情面,虽然她被锁拿无法动弹,但帐内还是烧着一盆炭火,整个营帐温暖如春,哪怕穿着单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秦堪走进营帐,第一眼便看到唐子禾呆滞空洞的目光,目光里没有任何色彩和波动,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死人一般。
丁顺识趣地将帐内四名看守她的少年兵叫走,众人恭敬退了出去,帐内只剩秦堪和唐子禾二人。
唐子禾蜷缩在营帐角落,面前摆着一个木制食盘,盘中一碗肉羹和三样小菜已冷,却显然没有动过。